屈原說自己“朝飲木蘭之墜露,夕餐秋菊之落英”。朝露秋菊是清潔之物,賞玩則可,若餐飲之,豈不是暴殄天物,大傷風雅?在文士筆下,春天的花芽,入秋的果葉,都是人生友侶,坐觀其側,穿影其間,對談心思秘語,大有欣然自得之意。甚至移植案頭庭院,日日撫弄,視作靈魂的背影,斷不會起以之飽腹的欲念。似乎只有世間俗物才會不解風情,掐芽捋花揪果,油煎燜煮爆炒,用一雙饕餮貪婪的手,往胃腸里填塞。
我看我的婆娘就像這樣的“俗人”。春天剛發(fā)頭,就拎著袋子鏟子,漫田野里挖地心菜,掐些個馬蘭頭、蕨菜芽、黃花菜、嫩蒿、幼筍之類,焯水,剁碎,做餡或者爆炒,要一家人跟著她狼吞虎咽,吃得縮鼻咂嘴,吱吱有味。吃不了的就攤在剛有些暖意的陽光里曝曬,封存起來,說是慢慢食用。夏秋的午后,領著她到山里散步,看見紅紅綠綠的花果,就要捋摘下來,插在鬢頭,放在嘴里咂摸,一身的洋洋得意,手舞足蹈。明代詩人盛彧在《春日出南野》里寫:“霜晴白沙堤,水色明春衣。肩輿穩(wěn)如馬,花鴨隨人飛。遠碧散霞彩,芳翠開林霏。土融麥根動,薺菜連田肥。走覓南村翁,雞黍宜荊扉。對酌古柳下,談笑偶忘歸。”地心菜是田頭的一抹春意,遠觀之,則詩情橫生意興盎然,怎可褻玩呢?辛棄疾還說過,“城中桃李愁風雨,春在溪頭薺菜花。”它甚至是深長情感的遙寄。用口腹對待它,可不是糟踐風物嗎?
入秋了,坐在夜晚的露臺上,沐著皎皎的月色,聞著隨風裊裊飄來的桂花醇香,真?zhèn)€有“天香云外飄”的迷幻。我想那“暗淡輕黃體性柔”的桂花該不是“新妝就,嬌額涂黃”的蕊宮仙子,“水邊一笑,十里得清香。”所謂“桂子月中落”,應是“天風寂寂,清露冷冷”之下,“月娥天上醉,戲把黃云捋碎”。在此“中庭地白樹棲鴉,冷露無聲濕桂花”的時節(jié),又有誰家秋思乘月飄飛?有人倚在簾幕后,“人在闌干待月高”,也有人“曉風和月步新涼,碧紗帳里夢魂香”。惝恍迷離間,老婆突發(fā)一句:“明天到桂花園里摘點桂花,做糖桂花吃。”朱光潛先生曾言,“鄉(xiāng)間農(nóng)婦看不懂天上的月亮”,真是孺子愚婦不可與伍也。
午后的秋陽,黃潤潤的,透明而淡遠。前往桂花園的鄉(xiāng)村道路旁,樺樹葉轉成一色的金黃,如薄薄的蟬翼輕搖。水稻大多已收割,一溜溜禾草軟綿綿地披拂在根茬上,大概這才是一生中最慵懶舒適的時光。方方池塘閑逸安恬。曾經(jīng)的勞作和歡歌都歇息了,該是品味稻香魚肥的時候。我聯(lián)想起沈德潛詠嘆《詩經(jīng)·芣苢》的句子:“田家婦女,三三五五,于平原繡野、風和日麗中,群歌互答,余音裊裊,若遠若近,忽斷忽續(xù),不知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。”勞作本身就是一首詩。飲食男女、普羅大眾,在炊煙柴米的生活中,也有詩意的搖蕩,生活的香甜和苦澀一樣會化作他們心底的縷縷情絲。雖語言木訥,行事粗野,但那簡單而質樸的欲念,不就是香醇如夢的情愫嗎?魚香稻美正是他們創(chuàng)作的詩歌,口腹的背后其實也是一顆詩心。我轉頭看了老婆一眼,她的眼里泛著欣悅的光亮。
到了桂花園,濃郁的香氣讓人身心爽冽?;虻ぜt似火,或瑩黃如金,掩藏在綠玉枝頭。粟米一樣的小花瓣挨挨擠擠擁簇在枝節(jié)上,毛茸茸軟筋筋的,溫馨的感觸使人忍不住想親上一口。輕輕搖蕩一下,花雨繽紛,像鋪上一層細細的花毯,驚擾得蜜蜂繞叢亂飛。我們一頭扎在枝窠里,繃開手袋,按壓著枝頭,手舞足蹈地忙碌起來,就像《詩經(jīng)》里的女子們,“采之掇之,捋之袺之”,時不時還要抽出手來,和生著氣的蜜蜂搏斗兩下。傍晚歸來,老婆仔細地用篩子篩去花梗、細塵,放上點鹽,用力地揉擠,擠出水分和雜質。然后一層層墊上白糖,按壓在干凈的玻璃瓶中,倒入蜂蜜,封蓋起來。老婆說:“過兩三個月,它就成桂花糖醬了。” 她拿出一瓶去年釀制的糖桂花,“今晚就做桂花芯的湯圓吃吧。”釀熟的糖桂花泛著琥珀一樣的瑩潤,尚未入嘴,勃郁的香氣直入口鼻,通徹于五臟六腑之間,有飄然欲舉,恍若登仙的暢適,我想,屈原在啜飲帶露的秋花時是不是也這般的迷幻呢?
伯夷、叔齊隱居深山,“采薇而食”,劉基《苦齋記》也有言,“茹啖其草木之荑實”。這些清俊高逸的雅士并不排斥花芽果葉的烹炒吞咽,賞是詩,吃也是詩,生活本身就是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