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后有一條幽僻深長的小徑，得空的時候，我就來走走，一個人，什么也不帶，以最渾樸沉靜的態(tài)度走一走。其實路邊沒有什么好看的風(fēng)景。榛莽叢樹，野草離披，不知名的花花果果零星地綴落著，偶有一兩棵遮蔭的高木，幾只鳥兒飛來停一下腳，又相互呼叫著飛走了。薄薄的日光和山里滲過來的野風(fēng)，拂得草木尖子微微地波動，陰翳灑滿一路。沙石和著黃土踩成細(xì)弱的小徑，瘦精精的小草侵占了路面，踩了又長，長了又踩，永遠(yuǎn)那副焦黃倔強(qiáng)的樣子。路曲曲折折的，曲折才深長，轉(zhuǎn)過彎角，又是一節(jié)足可徜徉的細(xì)徑。望見前方樹木遮斷處，會是通向何方？一方潭影清光，綠碧自寂寥，還是一崖懸空，路斷人絕？要不天地垂落，遙見一片山坳村落炊煙？
走在這樣的小徑上，總有一些莫名的希冀和惆悵。
我不知道這條路是誰最初踩出來的，他為什么要踩出這樣的一條路。是望見頂上的一株風(fēng)景或者水瀑巖石用好奇心探出來的？是在一個黃昏暮晚要急急地趕回家闖出來的？要不然是珍惜山中的一小塊田疇或者一些漁獲花果一次次趟出來的？這個人有一顆不安靜的心。開踩這樣的一條路是需要信念和勇氣的，一定有一種力量強(qiáng)烈地鼓動著他，他肯定收獲了一些足可珍視的東西。他會一直記著開路的沉痛嗎？還是得魚忘筌？世間的小路何止千萬徑，每一條都記錄著感人的故事，其實我們都忽視了，只想著奔向目標(biāo)，它所通向的繁華銷金窟。路途上的人和事竟都煙消云散了。
在那洪荒古遠(yuǎn)荊榛遍地的時候，幾個裸身的漢子扛著弓矛竹尖趟進(jìn)了山里。沿著野獸的蹤跡，他們追蹤尋覓，忘路之遠(yuǎn)近。一叢野麥，一株妖艷的花，孵窩的野雞，雷火烤焦的野獸都引起了他們的興趣和沉思。更多的人來了，向更遠(yuǎn)的山里探尋。如爪牙般四伸八出的小路給了他們許多的驚奇和智慧。他們還發(fā)現(xiàn)了湖澤，發(fā)現(xiàn)了小片或大片的田疇平原。他們遷移、定居，移栽稻粱果木，養(yǎng)起禽鳥魚蟲，建起村落、集市，過著天上人間的生活。又一個風(fēng)高月黑的深夜，從斜刺里另一條小路上殺過來一群人，搶人財物，淫人妻女，吞食了一切。幾個從灰燼里爬起來的男人和女人趁著黃昏暮色闖過一排排荊棘，慌不擇路地逃向一個不可知的地方。多少年后，他們在遠(yuǎn)方建起了城市，有了風(fēng)閣龍樓雕金繪彩，珠璣羅綺物華苒苒，也有了風(fēng)荷梅影玉樹瓊花，曲院歌臺漱玉辭章。幾片南風(fēng)醺醉的紙片飄落到干荒的北原，被一群游牧的撿拾了，露出垂涎的眼光。翻過幾重山嶺，越過幾條大河，他們跟著牛羊踩踏的路放了一地的狼煙，卷沒著一路的繁華。而穿慣了寬袍大袖步態(tài)龍鐘的人再也找不到逃生的路，抱著小皇主跳進(jìn)南海的滾滾波濤。一條小路上，走走停停，打打殺殺，一路的莽撞和遲疑，一路的歌吹和煙塵，風(fēng)染出悠悠歲月，綿綿情恨。
也有些人流連在小路上。陶淵明不走長路了，停了下來，樹一椽茅屋，織幾雙芒鞋，隨處巡游踏春踐秋。他扛著鋤頭到豆田除草，挨到夜晚才牽著月亮回家。秋天的籬笆墻上開滿了金黃色的小菊花，他抱著酒壺就著花瓣自斟自飲。有時到山里看看泉水的漲落，云煙、花草的訊息。陳子昂離開營帳，踏著荒原昏色，一路的奔走。四野深幽寂寥，連一枚野火都沒有。站在早已傾圮坍落的幽州臺上，天地蒼黃，遙遙無際，不見前塵，不知歸路，悲從中來，發(fā)出貫通今古的嘯叫。在一個秋日的長長的下午，阮籍爬上那輛老舊的驢車。宿醉未醒，百無聊賴，任從驢車在犖確不平的山路上顛簸折旋。他不知道哪條路到江海，哪條路到京城，遇見的都是斷崖深壑。孤鴻翔鳥的號鳴深深地打痛了他的心。在卷著落葉的秋風(fēng)里，他大聲痛哭。有人在巖扉松徑寂寥徘徊，有人在青苔溪澗彈琴嘯歌，有人在初日高林里尋覓花木禪房，有人拄著竹杖在煙光凝紫的暮山數(shù)著閑云潭影，有人在古樹急泉的西溪踏訪入云的小徑。錯歧紛出的小路上演繹了多少牽人衷腸的情和事，像一本本書，層層疊疊堆放在路邊，任隨時光去風(fēng)化。
此刻，我走的這條深長幽僻的小路，只有寂寞的日光和風(fēng)。小徑通往的高處，有一座簡亭，我想把它稱作“回云亭”，山氣偶來，縹緲往復(fù)，欲去還望。過往的聲息只余下這把煙云了嗎？
亭中可望山外樓宇林立，通衢大道，夜光流彩。多少條小路輻輳于此，長路跋涉汗血淋漓的腳桿到這里才稍稍洗濯。風(fēng)塵落盡，清光如玉，每一個安恬的睡夢中不再有驚悸彷徨，逐漸滋潤的肌膚和肥軟的身軀浮泛出油潤的瑩光。艱辛披上了裙紗，血汗煉成了油彩，古道口的那場依依揮別已然干瘦成木乃伊。西樓上咯血成愁的凝望呢？刻印在詩詞里的秋水砧聲呢？漂沒在酒樓的燈火，夤夜的歌舞，案頭的調(diào)笑中。夜空晃蕩著粉黃色的聲浪，輕盈而慵懶。沒有告別就沒有了行走，我不知道有多少條小路的故事會在這里終結(jié)，我不知道削平了胼胝的手足可經(jīng)得起下一趟山路的跋涉？站在“回云亭”，我有些悵然。
